【人物小传】杨胜义,1925年出生于四川省秀山县(现属重庆市)。1939年参加秀山县抗日志愿兵团,抗战当中先后在七十二军所属野补一团、七十二军新编十五师当号兵,参加过四次长沙会战、常德会战等。解放战争中,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参加过济南、淮海、渡江等战役,多次立功,后在温州军分区离休。
有人说,每一位抗战老兵都是一段历史和传奇,是一个民族拒绝遗忘的证词。见到杨胜义老人时,他正跟孙子聊着天。这个从长沙会战一直打到渡江战役的四川籍司号兵,堪称一部抗战历史的“活字典”,他见证的历史,我们难以想象,他经历的战火,足以让那些胡编抗战“狗血剧”的人汗颜。这位衣着朴素、微微颤颤的老人举手投足间的平静与从容,令人心绪难平,我仿佛站在时光的尽头,从一间尘埃密布的老屋,翻出一部厚厚的书,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翻开一页页发黄易脆的纸片,看到一段尘封的历史,一个打过仗的老兵,缓缓走来。
父辈的光荣与苦难,会像血脉一样传承。自己是军人,儿子参军,孙儿当兵,祖孙三代的军旅接力是老人最大的宽慰。“风雨不动是军旗,永远不变是军魂。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保持一颗进取奉献的心,保持军人家庭的作风。吃苦在前,享受在后。”40多年前,杨胜义给刚入伍的儿子杨伟光的第一封家书已成为杨家第三代杨中天五年当兵生涯中牢记不忘的训导。
杨胜义:“老兵不怕死亡,就怕被遗忘”
70多年前,每当夜深人静,部队宿舍一盏微弱的桐油灯下,来自四川省秀山县的热血青年杨胜义会一边轻轻擦拭小号,一边哼着四川小调。
杨胜义自幼家境贫寒,父母早亡。家中五个兄弟姐妹,他排行最小。流浪街头,食不果腹,“天为被,地当床”的窘迫生活是他童年的写照。1939年,在那个全民族精诚团结、誓死抵抗日寇的年代,杨胜义报名参加了秀山县抗日志愿兵团。那一年,他14岁。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保卫祖国的概念都很模糊。”杨胜义笑着说,最初入伍是为了每月八块大洋的军饷,为了能够生存下来。“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穿上军装的时候有多激动,终于能穿一件完整的衣服了,像个人样了。”
同年,杨胜义所在志愿兵团被编入七十二军野补一团,杨胜义成了一名号兵,他的任务就是跟在连长身边听从指挥“发号施令”。
起床号、敬礼号、休操号、吃饭号、冲锋号、熄灯号……看似一把简单的小号,要根据不同情况吹出不同的号子,调子轻重、高低都有所不同。
“最带劲的是冲锋号,‘哒哒滴、哒哒滴……’对,就是和现在电视剧里一样的。”说起吹号,杨胜义手舞足蹈地进行了演示。这时你会感到一个铁血男儿身上的热血,并不因为年龄的衰老而衰减半分。
抗战时期,杨胜义就这样吹着军号,经历了一次次惨烈的战役,包括四次长沙会战和常德会战。在血与火的淬炼中,他从懵懂的少年长成了热血青年。
1943年11月,常德会战爆发,此时杨胜义在七十二军新编十五师中当号兵,他所在部队接到命令,从江西省修水长途奔袭五百余里紧急驰援湖南常德。
“从驻地到常德有十天路程,那个冬天,天气阴冷,狂风夹着雨雪。”杨胜义回忆道,部队官兵顶着寒风雨雪日夜兼程。当全师赶到常德东郊的时候,枪炮声大作,国军已在常德外围同城内日军展开激战。
“那场战斗打得很艰难,赢得很艰难。”杨胜义还记得有一晚部队渡过常德城外的沅江突袭日军的情景:“我们摸过去的时候,只听到日本人哇啦哇啦的说话声,还有战马的嘶鸣声。我们发起进攻,激战1小时后,日军便没了声响,我估摸着他们死伤不少。第二天,我们又乘胜追击。眼看要胜利了,我的冲锋号吹得更有劲了。”
就在部队乘胜追击、搜索前进的路上,杨胜义亲眼看到了倒在路边稻田里的三十多具青壮年的尸体,他们被捆绑在一起,惨遭杀害。“日本人太残忍了,没有人性啊!”70多年后回想起这悲惨一幕,杨胜义仍满腔愤怒。
身为号兵,杨胜义虽然不用直接拿枪跟日寇交战,但同样要跟着部队冲锋陷阵,所以在常德会战和第四次长沙会战中他曾两度负伤。特别是第二次负伤,因一线部队缺医少药,他的伤口化脓感染,送到后方医院治疗两个月才好。“打败日本人不容易,中国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老人沉默片刻,缓缓地说:“当年幸存下来的抗战老兵,大部分人后来活得都很不如意……可惜啊,没赶上现在这个好时候。”
“老兵不怕死亡,就怕被遗忘”,杨胜义轻轻地说,“当了一辈子的军人,我希望能去北京看一眼大阅兵。”
祖孙三代(左起杨中天、杨胜义、杨伟光)畅谈军旅生活。 刘伟 摄
杨伟光(杨胜义儿子):“父亲告诉我,军人的精气神不能丢”
杨胜义膝下两子一女,杨伟光是长子。1970年小学毕业时,杨伟光成为海军航空兵第一师的一名军人。那一年,他也是14岁。
“我跟父亲同年纪去当兵,基础太不一样了。我有父亲这个引路人,而他当年是孤身一人。”杨伟光说,自己从小受父亲影响,保家卫国的思想早已根植心中,再加上上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国际形势紧张,全国上下强调加强战备力量,他便报名参了军。
杨伟光在部队时,经常收到父亲的亲笔家书。每封家信除了嘘寒问暖,多是谆谆教导。“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这句话父亲几乎每封信里都会写到,这也成了对杨伟光影响最大的一句话。
解放后,杨胜义曾在玉环、温州等地人武部和温州军分区工作。虽然上世纪80年代初已离休,但杨伟光说,“父亲告诉我,气魄是军人的魂。这份精气神,不能丢。”
2007年五一期间,杨伟光陪同家人去张家界玩。登山时,杨胜义见边上的轿夫无精打采地蹲在地上,便上前要求坐轿子。杨伟光一阵纳闷:这不是父亲的风格,他爬山从不坐轿子或者缆车。他问父亲,父亲压低了嗓音说:“你看大热天的,轿夫没有生意做。他们生活不容易,能帮就帮。”
直到前几年,杨伟光才知道父亲一直以他三兄妹的名义给远在四川老家的姑姑寄钱,直到姑姑去世,这一寄就是二十年。“父亲的为人处世,对我影响很大。”
如今,杨胜义已90高龄了,但在杨伟光看来,父亲永远都不会老。就在今年初,他们一大家子一起去永嘉梅岙赏梅,崎岖的山路上,杨胜义拄着拐杖轻松拾级而上,还开怀说道:“上高山如踏平地,过黄河如过小溪。”路人见状,纷纷为老人鼓掌。
杨中天(杨胜义孙子):“我当兵是为了延续家族的光荣与梦想”
杨中天今年27岁,在北京空军某场站当了五年兵。去年12月,他回到温州科技职业学院继续未完的学业。“爷爷是军人,大伯是军人,所以我去当兵是必然的。”在爷爷杨胜义、大伯杨伟光之后,杨中天追随他们的脚步,也踏上了军人之路。
“这一切,都是因为爷爷,他是我的偶像。”杨中天说,自己对爷爷的情感,除了“依恋”,更多的是“仰慕”和“敬重”。
杨中天从小就听爷爷讲战争故事,他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一些“花絮”:爷爷负伤入院后,利用休养时间,开始向身边病友请教学识字。短短一个多月,从没上过学的爷爷已经能看懂小学二年级的课本。后来,病友还出字谜考他,都被他一一答出。杨中天话音刚落,杨胜义便迎上来打趣道:“当时不知情的人问我什么学校毕业,我说自己是高粱大学毕业,哈哈哈。”
杨中天说,爷爷爱学习、肯吃苦的精神正是自己这代人所缺失的,“每当在军校遇到困难时,就会想起爷爷写给大伯的那封家书,想起爷爷的叮嘱:‘在部队好好干,服从领导,听从指挥,团结同志。’”
“爷爷意志力很强。以前是老烟枪,后来说戒烟就戒了,几十年来没见他再碰过烟。”
“爷爷很逗,他看电视只看国际中文频道、新闻频道和海峡两岸。吃饭的时候,他一定会围绕一件国家大事不停地讨论。大家都吃完了,他还能一个人不停地讲。”暮色渐起,孙儿依然在聊着他的祖父。不知何时,老人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没有雪,也就不会有脚印。”记忆是有力量的。曾经,父辈们用血肉之躯捍卫了中华民族的尊严与荣耀,如今,流淌在后人身体里的忠勇血脉和精神,将成为指引前进的号角。
(作者:华晓露 )